《文学回忆录》读书笔记

《文学回忆录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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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7 条标注

我觉得艺术、哲学、宗教,都是人类的自恋,都在适当保持距离时,才有美的可能、真的可能、善的可能。如果你把宗教当做哲学对待,就有了距离,看清宗教究竟是什么;如果你把哲学当做艺术对待,就有了距离,看清哲学究竟是什么;如果你把艺术当做宗教对待,就有了距离,看清艺术究竟是什么——我的意见是,将宗教作宗教来信,就迷惑了;将哲学作哲学来研究,就学究了;将艺术作艺术来玩弄,就玩世不恭了。原因,就在于太直接,是人的自我强求,正像那耳喀索斯要亲吻水中的影。

凡是健全高尚的人,看悲剧,既骄傲又谦逊地想:事已如此,好自为之。一切伟大的思想来自悲观主义。真正伟大的人物都是一开始就悲观、绝望,置之死地而后生。

毕竟我们曾在五年之中,写信、等信二百多次,一片诚心。

佛家的慈悲、道家的虚纳(如婴、如水)都源于这种无抵抗的抵抗,以含垢忍辱占上风。吓倒你,不彻底的,使你惭愧而悔改,才是真的征服。

伪善,以物质换赞谢。善,天堂成银行,上帝是行长,天使是出纳,人们来取善与善报——慈善家都是高利贷者。 善,因是无报偿的,才可爱;恶,因是无恶报的,才可恶。 在智慧层次上,宗教低于哲学;宗教的善有善报、恶有恶报,是低层次的,平民的,乡愿的。 善之可爱,即因无报偿。

所有有趣的小孩子在学校走,突告母亲、姐姐送伞来,必羞臊,这是心理。小学,性质上就是伊甸园。儿童有儿童的浪漫主义,一时出现父母,拉回现世。天堂人间不能共存,世俗和理想难以沟通。

为什么先知、宗教家、哲学家要用比喻?从西方史诗到中国《诗经》,充满比喻,几乎是靠比喻架构完成的。从前的政治家、大臣、纵横家,劝君,为使其听,用比喻;对下民说,知其不懂,也用比喻。 说明人类的智力还在低级阶段。 真的相爱的人,不语,一瞥,不需比喻。智者面对,相视而笑,也不用比喻。比喻,是不得已。

一种圆融的刚执,一种崇高的温柔

特洛那教众人学成,个个武艺高强。特洛那说:你们要报答,就把我的仇人掳来。之后是大战,直到终于把仇人掳了来。特洛那说:啊,你来了,我还像从前一样爱你。去吧。 古人可爱。动作之大!

希望大家读《道德经》。有疑难,有问题,可以找我。电话是(718)5261357,
/* 打不通了

“《道德经》就是以一种令人费解的、似乎不合逻辑的风格写成的,它充满了迷人的矛盾,它那有力而富有诗意的语言,捕获了读者的心灵,使读者摆脱了习以为常的逻辑推理的轨道。”

读陶诗,是享受,写得真朴素,真精致。不懂其精致,就难感知其朴素。不懂其朴素,就难感知其精致。他写得那么淡,淡得那么奢侈。

他不是中国文学的塔尖。他在塔外散步。我走过的,还要走下去的,就是这样的意象和境界。“釆菊东篱下,悠然见风筝”,我就像脱线的风筝,线断了,还向上飞。陶先生问:“不愿做塔尖么?”我说:“生在西方,就做伊卡洛斯,生在中国,只好做做脱线的风筝。”

我的大灵感呢?讲出来容易,写来难。不讲,写出来再讲。
/* 是哪本书呢?

中国诗的演变,脉络清晰。既是连贯呼应的,又是段落分明的——唐诗宋词,有一种精神上的亲戚关系。 唐是盛装,宋是便衣,元是裤衩背心。拿食物来比,唐诗是鸡鸭蹄膀,宋词是热炒冷盆,元曲是路边小摊的豆腐脑、脆麻花。

如果抽掉杜甫的作品,一部《全唐诗》会不会有塌下来的样子。

《红楼梦》中的诗,如水草。取出水,即不好。放在水中,好看。

这几天在考虑,唐代诗人谁最有代表性?(“代表性”,是党的说法,奇怪)排下名来,只能是以下(硬硬心肠):王勃、王之涣、王昌龄、高适、陈子昂、孟浩然、王维、崔颢、李白、杜甫、韩翃、孟郊、韩愈、刘禹锡、白居易、柳宗元、元稹、贾岛、李贺、杜牧、李商隐。

我不过是一箭飞过空中, 落在地上找不到藏身之处。

凡是纯真的悲哀者,我都尊敬。人从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来,就是艺术家。麦阿里并不是真的苦命。真的悲哀者,不是因为自己穷苦。哈姆雷特、释迦、叔本华,都不为自己悲哀。他们生活幸福。悲观,是一种远见。

从前艺术家要么不创造形式,一旦创造,都严守格律。贝多芬之前的交响乐,从不破格,乖乖的。西方、中国,都如此,在格式里拼命翻跟斗,不想到跑出来。

我和她乍相逢,记不真娇模样,我则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。

抱着原谅的心情去看这些诗,很轻,很薄,半透明,纸的木的竹的。日本味。非唐非宋,也非近代中国的白话诗。平静,恬淡。

不见哪儿有力度、深度,或有智慧出现。你要写却写不出来。真像他们的芥末、木拖鞋、纸灯笼。

提到东方,日本可以看看。希望在座都去日本看看,看看日本芸芸众生如何芸芸。我是日本文艺的知音,知音,但不知心——他们没有多大的心。 日本对中国文化是一种误解。但这一误解,误解出自己的风格,误解得好。 老一辈人说,日本民族不得好死。但在死之前,可得好活。

哦,上帝,你要救我就救我,你要毁灭我就毁灭我,但我时时刻刻把持住我的舵。

《哈姆雷特》其中有个最坏的叔叔,他却不多写。后来我懂了,有个象征即可,不必多写。整个古堡阴沉,唯奥菲莉娅(Ophelia)的死是明艳的一笔,白色和绿色。

我在狱中时,看见五十六个男人睡熟了,心想,好,大家统统释放了,出狱了——早晨醒来,大家又在牢里了。

“每一行都要表现自己的性格。”

真的智者、思想家,不能明争,懂得暗斗。

我少年时家有后花园,每闻笛声传来,倍感孤独,满心欲念,所以爱这两句“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”。

通情达理而脾气很坏的人

任性,要看任什么性。伟大的性,要任,大任特任。

沈璟(1553—1610),他把武松弄了个老婆,好好一条汉子就此完了——武松好,好在单身。

鲁迅他们一味反封建反礼教,大概不以为这是值得注意的命题。周作人算是爱读闲书的,可惜忙于小玩意小摆设,拣了芝麻,忘了西瓜。他们兄弟二人对中国有爱而不知怎样去爱,最后还是谈不上爱。

历代红学家靠红学吃饭,鲁迅就挖苦过他们,鲁迅没有来得及论一论《红楼梦》——他不适宜做这件事,曹雪芹的“色”、“空”观念,鲁迅排斥的——只有王国维初步触到问题,因他用了叔本华、尼采的方法,但用得不熟练。看似哲学观点,还是佛学观点。

“性”,通常是器官在活动,没有“人”。《金瓶梅》不然,器官生在身上,还是写成了人,几乎是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——托尔斯泰,陀思妥耶夫斯基,完成了艺术,《金瓶梅》要靠你自己找出它的艺术。

讽刺在艺术中的位置是什么?我认为:直接的、有具体对象的讽刺,是不艺术的。但丁、歌德,有过很多讽刺诗(歌德曾和席勒天天写讽刺诗),被遗忘了。但《神曲》、《浮士德》流传,伟大。 鲁迅的大量讽刺文,对象太具体,今日没有人看了。

我们要有耐心读古人的东西,要体谅他们的好奇心,如鬼怪之类。现代人喜欢真实——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前,以为已写得很真实了,到陀氏一出,啊!文学能那么真实!到普鲁斯特,更真实。

文学不是描写真实,而是创造真实——真实是无法描写的。上帝是立体的艺术家,艺术家是平面的上帝。耶稣是半立体的,十字架只有正面才好看,侧面不好看,非得把耶稣钉上去才好看。

斯塔尔夫人(认为歌德《浮士德》写得不好的就是她)高度雄辩,也大赏理査逊的小说,曾前往哭其坟,结果墓中是一位屠夫。

少年人是脆弱的,因为纯洁。二十七岁、三十七岁、五十七岁,人就复杂了,知道如何对付自尊心,对付人生。

我看不活,弃世,也是一种坚强。 我说过“以死殉道易,以不死殉道难”,说得太含糊。“殉”是动词,“道”是名词,“死”是助词。以死得道,是“殉”;不死而得道,也是“殉”;死而不得道,是“牺牲”;不死也不得道,是行尸走肉。牛羊死,有什么道不道。 然而以死殉道者看不起不死者,不死者又看不起死者……两者都没有得道。 真的以死而殉道,一定理解尊重那不死而殉道者;真得道而不死者,也一定理解死而殉道者。 这是对上帝说的,不必注。学生讲,可以注此一注。

我说:“恋爱总是成功的。”为什么呢?你爱,那就成功了。歌德曾说:“假如我爱你,与你无涉。”全世界欣赏这句话。

我从小讨厌徐志摩型的文人,细皮白肉,金丝边眼镜,忽而轻声细语,忽而哈哈大笑。所谓江南才子,最可厌——曹雪芹是北方人的血,又在南方生活过。他的颓废,是北派的颓废。我要继续写,是南派的颓废(江南,可分有骨的江南,如绍兴;无骨的江南,如苏州)。

波德莱尔(Charles Baudelaire)不过是刘姥姥的海外亲戚。

将来回国,想出两篇论文:《鲁迅论》,《曹雪芹论》。

无知的人总是薄情的。无知的本质,就是薄情。

鲁迅,是一个人物。他早期的思想宣言《摩罗诗力说》,就对拜伦大为赞扬,以为要救中国,必须提倡“恶魔精神”,可惜鲁迅先生的抱负只在反帝反封建,可惜他刚刚开始怀疑,就找到了信仰。

老年人的仁慈是看清了种种天真。

就此别了吧, 就是别了吧, 如果是永远也别了吧, 虽然我不原谅你, 也决不会背弃你, 就此别了吧,就是别了吧, 如果是永远也别了吧。

没有长夜痛哭过的人,不足语人生。

但这种伟大崇高的灵智境界,进去容易,出来很难。一进去,年轻人很容易把自己架空。艺术家不能这样凭着英雄气息成长的。一个人要成熟、成长、成功,其过程应该是不自觉、半自觉、自觉这样一个自然的过程。

所谓民主,是得过且过的意思。一船,无船主,大家吵,吵到少数服从多数——民主。

道德在土中,滋养花果——艺术品是土面上的花果。道德力量愈隐愈好。一点点透出来。

现代文学,我以为好的作品将道德隐得更深,更不做是非黑白的评断。

人有那么一种心理,痛悔,内疚,等等,放在心里深思即可。一出声,就俗了,就要别人听见——就居心不良。人要想博得人同情、叫好,就是犯罪的继续。

我们的青春没有花朵,只有标语、口号、大字报。我们的青春在二次大战烽火中度过,在国共内战中度过。解放后,浪漫情怀被剥夺。我常常说浪漫情怀,意思是青年应该是这样的。我们没有像样的青春,至今恨恨不已。但可以安慰的,是死乞白赖拉到一点浪漫主义的尾巴,不是猪尾,是孔雀屏,有点光彩的。
/* 那就是浪漫了

年青人无私无畏,其实私得厉害、畏得厉害,只有那点东西,拿掉就没有了。年青人谈人生,谈世界,其实说的是自己。

对年青人一生的转变有重要影响的事件,如下: 死亡,最亲爱的人的死亡。 爱情,得到或失去爱。 大病,病到几乎要死。 旅行,走到室外,有钱的旅行和无钱的流浪。
/* 不觊觎死亡大病,听先生的,多恋爱,多走动。

对年青人一生的转变有重要影响的事件,如下: 死亡,最亲爱的人的死亡。 爱情,得到或失去爱。 大病,病到几乎要死。 旅行,走到室外,有钱的旅行和无钱的流浪。

当年的枕边书是《红楼梦》。

一拿起都德的书,轻快,舒适,像赤了脚走在河滩的软泥上,感觉好像早该这样享受一下。

以我的经验,“唯一恰当的词”,有两重心意:一,要最准确的。二,要最美妙的。准确而不美妙,不取,美妙而不准确,亦不取。

不忘记少年时翻来覆去读《恶之花》和《巴黎的忧郁》的沉醉的夜晚。我家后园整垛墙,四月里都是蔷薇花,大捧小捧剪了来,插在瓶里,摆书桌上,然后读波德莱尔,不会吸鸦片,也够沉醉了。
/* 听起来也让人沉醉

所谓理想主义,要么是向未来看,要么,其实是向古代看。“现在”没有多大意思。
/* 想起⟪午夜巴黎⟫了

什么是悲观主义?我以为就是“透”观主义。不要着眼于“悲”,要着眼于“观”——万事万物都会过去的,人是要死的,欲望永远不能满足,太阳底下无新事……这就是悲观。悲观主义是一个态度,是一个勇敢的人的态度。

尼采的《朝霞》、《艺术的启示》,特别是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,是一流的艺术品。可惜我们不懂德文,听说尼采原文读起来铿锵有力,坠地作金石声,以后找个纯种的日耳曼男人朗读几段《查拉图斯特拉》听听。

个人遭遇时代,有人手舞足蹈,有人直接介入。我以为,遭遇大事要先退开。退开,可以观察。谁投入呢?有的是。

现在看,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站得住,《茵梦湖》已被忘记了。你们有机会遇到《茵梦湖》,不妨大略看看,借此知道“五四”时期年轻人的心态和取向。

任何天才免不了模仿期(贝多芬的第一、第二交响乐,就明显地受莫扎特、海顿的影响),而天才的特征,又是不顾死活要找自己的风格。“风格”的定义,我最近想到的诠释是:“敏于受影响,烈于展个性,是谓风格。”

三十而立,指的是选择对了。选择错了,是“三十而倒立”。

一个天才的诞生,必然是战争。如果有人反对你,你应该说:“情况正常。”

世界这只大船根本没有船长,有人毁坏,有人修补,但不问这船究竟航向哪里。可以预见,这船会爆炸,会沉没,沉没在宇宙里。

永恒是长长的一连串现实,现实是短短的一小段永恒。

柏格森(Bergson)认为,生命的冲动是宇宙万物的主宰。

普鲁斯特《睡眠与记忆》,伍尔芙夫人《一间自己的屋子》,写得好极了,就是散文。

痴心而保持明哲。

穿裤子的云

你小时可曾玩过枪 有木塞背带的枪 可曾弄坏扳机 如今我沉在遐想里 你和我一起哭吧 不要心肠太硬

《査泰莱夫人的情人》

鲁迅的世界观、宇宙观,有一度和佛教“touch”(触摸)了一下,就避开来。尼釆也碰过一下,避开来。他们都急着要去建立他们的人生观。

“因为礼物太精美,使得接受的人不配。”

幸与不幸,我们目睹了它的破灭。

自然界没有金鱼。名目繁多的菊花,也是靠野菊一代代培植变种而来。原始的女性,很难看,腰粗、臀大,乳房像两个袋,和现代时装模特儿完全两码事。男人按照自己的审美观念,千年万年,调教改造女人,妆饰、美衣、香料……女性渐渐好看了,骄傲了。连曹雪芹先生也糊涂,说男人是泥做的,女人是水做的,其实女人是男人的手工艺品。

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河万古流。

走在正道上,眼睛看着邪道,此之谓博大精深。

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。

梦中情人,还是不如真的情人,我要见那个真情人。

《第二十二条军规》

夫妻的意思,就是凭道义、义务,共同生活,是守约,不能去要求爱情。爱情,是青春、美貌、神秘。夫妻呢,是有福同享、有难同当。

我少年时跟一个女孩子通信,因为写写文章,爱慕,通了三年多,后来一见面,从此不来往了。三年柏拉图。一见,一塌糊涂。勉强地吃饭,散步,勉强地有个月亮照着。

多少可爱的人去杀了多少可爱的人。

中国的公园,许多人在那里弄气功,抱住树,晃头——那是怕死,没有别的意思。穷凶极恶地怕死(说着,学抱树晃头的动作)。

大人虎变,小人革面,君子豹变。
/* 出处?

生活是什么?生活是死前的一段过程。

25-24A,82 Street Jackson Heights,NY 11372. (中译:纽约市,杰克逊高地,八十二街,邮编11372)